佐佐木，欢喜面具下的重启人生

人在少年时，总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。

试想16岁的你，在班级里永远是讨人喜欢的开心果，课堂之外又是网球届的未来之星，那时的你无比坚信，自己总有一天会羽翼丰满，展翅高飞。

但那原本属于你的“明天”，突然之间被一场车祸彻底改写了。换做是你，还能重新站起来么？

撰文｜苏茜

编辑｜Shea

设计｜Manny

图片来源｜（除特殊标注外）受访者佐佐木提供

· 本文为「户外探险OUTDOOR」原创内容 ·

01 欢喜面具

第一次见佐佐木，是在2024年福冈炎热的夏天，一次机缘巧合。

某日和日本知名攀岩选手绪方良行随口提到，后面几周自己会待在福冈的ZIPROCK攀岩馆。他突然兴致勃勃地对我说：“那边有一位攀岩人，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一下。”

在他的描述中，我以为会是一位年长且德高望重的岩圈OG（指一个圈子里的元老级人物），于是到了ZIPROCK以后，便拜托主理人数马老师把佐佐木老师介绍给我。没想到当晚就收到了数马老师的消息：“你前脚走，佐佐木老师后脚就来馆里了。”然后配上了一张惊掉我下巴的照片。

剪刀手、咧嘴傻笑、在镜头前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外国人用这种方式打招呼……说好的德高望重岩圈OG呢？这张照片就成了我对他的第一面印象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的日常人设是“ZIPROCK攀岩馆最知名搞笑艺人”。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，贫嘴、搞笑、热衷于自我贬损、擅长炒热气氛、大家都很喜欢他。因为个子矮，经常自嘲腿短：“坐下来的时候我不会输给180的人，毕竟都短在腿上了。”在严肃压抑的日本文化里，这样明快的性格格外显眼，也容易亲近。身边的人都说，佐佐木哪有正经的时候。

可大家都是奔四的人，从一开始我就有种预感，在这层欢喜的面具之下，也许还有另一个“他”存在。

对佐佐木印象的转变发生在我们第一次去吃饭的那天。那天福冈的夜晚闷热又粘腻，在博多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里酒过三巡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每天去攀岩馆的路径。

佐佐木说：“你知道日本也有共享单车吗？你可以从车站骑车去岩馆，就不必在36度的太阳底下走二十几分钟了。”

我纠结了一下，还是说了实话：“在日本我不敢骑车，因为我发小当年就是在日本骑车的时候被夜行巴士撞到，还不到24岁就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哪怕知道只要守规矩就不会有事，但心里始终过不去那一关。”

听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，餐桌前的气氛突然凝固了几秒，然后我第一次看见了面具下那个严肃的佐佐木。他说：“人如果自己不肯迈出那一步，过去的噩梦便永远都不会结束。”

说罢，他把右脚抬了起来，卷起裤腿。他的小腿上，上上下下遍布着点点伤疤。

“我高中时骑车上学路上被车撞了，右脚差点截肢来着。”严肃的眼神转瞬即逝，他又咧开嘴傻笑，回到了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欢喜面具之下，“但是你看，一会儿吃完饭，我还不是要骑车回家。”

他叫佐佐木庸介，这一年38岁，因为车祸断腿并在之后几十年时光里饱受后遗症困扰。但是他攀岩能爬V8~V9，还教出了日本小学生攀岩冠军。

02 跨越无尽寒冬

出车祸那年，佐佐木上高一，16岁。在一条限速30公里的道路上，他被一辆实际速度超过80公里的汽车撞飞。事故报告书上说，现场刹车痕迹超过了20米，自行车折弯成了90°直角，他很幸运地被卡在了汽车上，所以侥幸生还。

车祸之前，佐佐木是学校的网球队长。作为青少年选手，当时在故乡长崎县，也算排得上名号。车祸之后，他再也没有摸过网球拍。

本来应该闪闪发光的明天，在那辆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中变了样子。右脚踝开放性骨折，身上重伤无数，被送去急救，腿接上了，但因为清创不彻底生了坏疽，医生建议截肢。年少的他不愿意放弃，选择了风险更大更痛苦的二次截断，削掉一段骨头再重新接回去。这次伤口终于长上了，右腿却比左腿短了整整5厘米。

为了调整两腿长短差异，他接受医生建议，在右膝盖下面进行了断骨增高手术。把完整的骨头截断，并在体外安装一种具有牵伸作用的肢体延长器，把快要长好的伤口一次次扯开，等待骨生长线重新闭合。这样前前后后做了几次大手术，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每天都要复健，直到高三后半年，他才再次让自己站了起来。

“重新站起来”，在生理上已经如此艰辛，对精神的考验更是漫长。车祸前，他已经开始接受网球职业训练，比起医生说“以后走路会有困难”，“此生再也不能打球”这一打击来得更直接干脆。一切都发生在一个男孩子最骄傲最敏感的青春期，于是没什么悬念的，抑郁症找上了他。车祸之后的大半年，是他人生中最消沉的时刻。

第一次敞开心结，是因为在住院时遇见了几乎同龄的病友，一位长崎县数一数二的橄榄球少年选手。和佐佐木一样，这个男孩也受了可能会断送他职业生涯的重伤。两个少年成了彼此心灵上的慰藉，一起偷偷推着轮椅跑出去上街闲逛，一起去海边，一起玩轮椅赛跑，然后回来被护士抓个正着一起被骂。少年内心无处安放的无名火，在这场同病相怜的相遇中，得到了少许消解。

这个橄榄球少年很幸运，他顺利的康复了，又回去了属于他的赛场。佐佐木却依然在轮椅上挣扎。明明是一起患难的兄弟，明明应该为对方衷心祝福，他却不能坦诚地面对自己内心阴暗角落的小小纠结：为什么他可以完全康复？为什么只有我如此倒霉？

医院是生死离别处。在那间巨大的少年病房中，一个个同龄人来了又走，像长途列车，有新的人上车，也有旧人下车。断骨再生手术最后那半年，佐佐木几乎没睡过整觉：每天晚上需要调节肢体延长器，让马上要长上的骨缝拉开0.7毫米的距离。骨头深处的痛感，皮肤生长跟不上延长速度而被拉扯出的裂痕，白天人来人往的时候察觉不到，到了夜深人静时就是钻心的疼。为了把注意力尽量从疼痛里移开，他开始观察这辆“病房列车”上的过客们。

天生侏儒症的少年为了以后能正常独立生活而反反复复入院，因为外伤导致终生残疾的病友依然乐观的坚持着康复治疗。一开始他没觉得这些偶遇有什么意义，直到某天遇见一个来复诊的女孩。那个女孩受伤的位置和他一样，从短暂的交流中得知，她是为了救道路前方遭遇车祸的人才被后续来往的车辆撞伤，实属无妄之灾。但那天打动他的不是女孩救人的行为，而是她的衣着——在她受伤的小腿伤口附近已经几乎没有肌肉和脂肪，皮肤空荡荡覆盖在筋骨上，留下剩残破变形的疤痕，但她依然穿了一条短裙，将伤口坦然地展示给别人。

康复是一个抽丝剥茧的过程，你到了新的地方、不断遇见新的人，直到有天你发现，你那碎片一般的灵魂，终于又被一点点拼凑了回来。这个女孩像一声惊雷，让他从黑暗的梦中惊醒过来。这天佐佐木突然意识到，那么久以来自己竟然从没有因为幸存而感恩。

22年之后，当他回忆起16岁的自己，他觉得车祸前那个男孩子可能有点自信过剩。那场车祸，把他从自以为是的神坛上拉下来，丢进凡间。“如果能对当时的自己说句话，我一定不会说什么‘你真坚强’这类漂亮话，而会骂他一句‘你别在那里装可怜了’。与其困在自己的悲伤里，不如抬起头看看世界，受苦的远不止你一人。”

03 攀岩，是解药

▲ 佐佐木在上海GOAT攀岩馆

即便能从那样一场事故中幸存下来，在二十几年后的今天，佐佐木的日常依然需要面对只有正常人60%可动范围的右脚踝，几乎没有知觉的右脚趾，偶尔突然爆发的癫痫，以及注定持续一生的康复治疗。刚刚恢复行走的那段时间更严重些，他无法适应自己新的身体，经常平地摔倒，右膝盖以下完全没有知觉，稍微走久一点，脚趾就会不自觉地蜷曲，引发整条腿剧烈疼痛。

网球曾经是他的一切，受伤之后，一直很喜欢运动的他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做任何运动了，人生瞬间没了目标。就算渐渐走出抑郁症，那场车祸对他精神世界早已造成了永久性伤害，他对一切事情都没了自信。因为希望通过医学帮助别人，所以他在大学读了肾脏透析相关的学科。毕业之后怀疑自己不是当医生那块料，先去了大企业工作，又因为感觉自己的性格无法适应职场而离职，继而跟着父亲做生意，最后又跑去做木工工匠。直到他在20岁出头遇上了攀岩。

攀岩这项运动很奇妙。和其他球类运动不同，攀岩需要双手双脚四点支撑，这对于右脚有伤的他反而看起来更公平了一些。攀爬过程中，佐佐木有意识逼迫自己尝试感知受伤的右脚，神奇的事情发生了：原本无知觉的部位慢慢减少，可动范围慢慢恢复。这个在一部分人眼里的高风险运动，对他反倒成了一种运动康复。

攀岩为他的精神世界也带来了一份慰藉。它让人进入一种愉悦的心流，要做的只是沉浸在岩壁和自己之间。爬着爬着，日常琐事的烦扰、过去车祸挥之不去的黑暗记忆、那些未能实现的遗憾、内心的自卑…各种噪声渐渐从心中远去。“我其实很在意别人的想法，也对自己很没有自信，但开始攀岩之后，意外发现自己还挺强的，自信又生了出来。只可惜平衡线永远爬不好，因为感觉不到脚趾头到底有没有踩上去，必须低头看一眼。”他笑着讲伤心事，仿佛伤痛都是别人的。

或许是因为腿伤治疗消耗掉了太多生长激素，他的身高永远停在了不到160的位置。慢慢地，他也和自己和解，把身高当作一个梗。“每次买裤子都要截掉至少四分之一裤长。”他甚至会吐槽自己的攀爬风格：“我最擅长两个动作。第一个是三脚猫，因为可以把那只‘没用的脚’用起来；第二个是依靠发力弥补距离，毕竟矮子只能靠这个解决够不着的问题。”

假如身高可以再高10厘米，可能攀爬风格就完全不一样了。攀岩让他学会了爱当下的自己。当下的结局就是既往人生最好的选择，当下的自己便是最好的自己。攀岩让那个他心里早已死去的少年，又活过来了那么一点点。

04 5%的父亲

这两年，佐佐木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极限。有一次脱掉攀岩鞋才发现整个指甲都掉了，但因为脚趾没有知觉，他连痛感都没有。接近不惑之年，面对这样的身体状况，他也会害怕自己因为一个不小心而受伤。

那个声音在他心里响过很多次：是不是该放弃攀岩了。但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，让他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——他最心爱的徒弟，年仅8岁的坂田岳。

▲ 佐佐木和爱徒坂田岳

小岳是个出挑的男孩。因为崇拜楢崎智亚选手，所以让妈妈给他烫了个同款花卷头。小小的一只，顶着那头格外显眼的小卷毛，在墙上像小猴子一样飞来飞去。小岳的攀爬属于莽撞里带着精细，胆子大，又格外倔强。他可以花几小时磕同一条线。过不了的时候，就和自己生气较劲，完成了之后，从高高的结束点跳下来，转过头露出换牙期还没长好的门牙咧嘴大笑。

就是这样一个简单明快的小男孩，并没有太多人知道，在他还不满一岁的时候，父亲就因病永远的离开了他们母子三人。小岳的母亲一个人带大了小岳和他的哥哥。因为还要要工作，她无法给两个孩子100%的陪伴。在攀岩馆的大多数时间里，小岳都是孤单一个人。

岩馆里的所有岩友们都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一小份父亲的角色，这其中必然有5%，属于佐佐木。他一开始只是在岩馆偶然遇见这个6岁的新手小孩，觉得他可爱，所以自然而然地开始和他说话，陪他一起爬，教他过不去的线路。再后来，每次小岳来攀岩馆爬的时候，佐佐木也会来。福冈当地并没有太多岩馆可以选择，每次岩馆换完线，等把能力范围之内的线路都刷掉以后，佐佐木就会给小岳量身定线，让他有更多可以玩耍的天地。他给他最温厚的耐心，在他闹脾气的时候，给他长久的陪伴，晚上开车绕远路送他回家。孩子的心总是敏感的，不知从何时开始，小岳对他的称呼，从“佐佐木先生”变成了“师父”。

佐佐木似乎特别擅长代入这个“父亲”的角色。最近刚刚接下了新工作，教一对生活在东京的中国兄弟攀岩。某日在Basecamp饭能店，他带着两兄弟爬了大半天。午饭后短暂的休息，三人跑去岩馆旁边的小公园荡秋千。那天天很蓝，风很大，佐佐木站在两个秋千后方轮流推着两兄弟的背，秋千越荡越高，孩子们的笑声也被风阵阵卷起飞了起来。

仅仅两三次课后，孩子们就对佐佐木敞开了心扉。哥哥主动和他分享自己攀岩之外的兴趣和喜欢的食物，弟弟甚至会在走路的时候突然扑到他的背上。两兄弟的母亲忍不住说：弟弟其实是个害羞的小孩，平时很少会这样主动接近成年人，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佐佐木老师。

佐佐木常说，攀岩教的不只是技术。小朋友的热情时常转瞬即逝，如何让眼前的孩子真的爱上这项运动，有意愿坚持下去，甚至更进一步，如何让他通过这项运动成为一个更好的人，这才是更重要的东西。他怕辜负每一个孩子的热情，所以每次有了新学生，都会反复思考，想要给对方最好的东西。

▲ 佐佐木在Rocky新宿店给学生指线

2024年，刚满8岁的坂田岳，在日本山岳官方少年赛事Can Can Cup拿到了该年龄组的冠军。最近几个月，看着小岳健康成长，个子越来越高，爬得越来越好，佐佐木的心情也很晴朗。外人看到的是小岳优秀的成绩，但对于佐佐木来说，小岳并不是徒弟，而是一个朋友，一个重叠了从前那个16岁骄傲少年身影的、很特别的朋友。他和孩子们之间攀岩的传承像是一种精神生命的延续，一场互相救赎的双向奔赴。

05 重生的最佳配角

佐佐木是“死”过一次的人。

在住院和康复治疗那几年，少年的世界里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“希望”。解决完一个问题，又有新的失望找上门来。那段黑暗的日子在他人格深处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后遗症。无论境遇如何，脑海里总会有个负面的声音去提醒他做最坏准备。内心世界的自我攻击是常态。负面情绪涌上来的时候，可爱的欢喜神就会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神情麻木、无精打采的佐佐木。只是，见过消沉版佐佐木的人很少。他把自己藏进坚硬的壳里，独自消化坏情绪，只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给人看，并用尽全部善意去对待他人。

他会为了朋友放下手中的工作，冒着寒风去买一张对方想看的攀岩比赛门票。他会因为担心攀岩选手好友比赛失利之后状态不好，不惜远赴东京主动约对方见面聊天疏解心结。哪怕长距离行走会导致他脚趾不自主的蜷曲引发连锁疼痛，但只要学生一句话，他可以忍痛步行几公里换乘三趟列车去单程2小时外的岩馆陪孩子攀岩。

他对别人的好渗透在各种各样的小事里。自然而然地，他身边也聚集起来一群很棒的攀岩少年。十数年之后这群少年纷纷成长为厉害的攀岩人，其中不乏绪方良行——世界攀石排名年度总冠军，石松大晟——日本杯攀石赛冠军，中上太斗——日本国体大赛难度冠军这些名号响彻业界的顶级选手。

▲ 左：佐佐木/中：石松大晟/右：绪方良行（拍摄于十数年前）

▲ 左：佐佐木/右一：绪方良行/右二：中上太斗

佐佐木常说：“我是身边所有人中天赋最差的那个，但也是运气最好的那个——身边的年轻人碰巧都变成了大人物。他们每个人的人生奋斗史都足够写一本小说，我很幸运，在每一本书里都能成为配角，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个段落。”

我问佐佐木：“在你的人生里，最重要的三要素是什么？”

“每一次邂逅、行动的力量、徒劳的过程。”他说。

何为“徒劳的过程”？在佐佐木看来，一个人做出的努力，未必都能带来想要的结果。如果只想着结果，人生很多经历就成了徒劳。但人的一生也不过一场漫长旅途，终点对每个人来说是一样的。旅程的终点或许没有意义，但一路的风景却是美的。每一次的体验组成了每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，“所以说人生里徒劳的过程本身很重要。”

“所有的过去造就了此刻的你，所有的遭遇和选择，都是此刻的你所经历过的最优解。无论主角还是配角，你都独一无二无可取代。”

▲ 佐佐木的个人首饰品牌Craftiger展柜

16岁之前，佐佐木的人生剧本原本也是一个英雄的成长序曲。这部剧在16岁那年提前落幕，剧本被改写。他从一个故事中站在舞台中央的男主角，变成了无数个故事中的黄金配角。他把前半生领悟到的人生哲学融进了他经营的手工首饰品牌风格里。和市售的模具定型树脂首饰品不同，他选择用树脂滴胶加黑白檀木，随机染色凝固之后，再根据当下灵感手工打磨出想要的形状。有趣的是，大多数情况下，饱满的染色、美丽的木纹和最佳的形状，三者不可兼得。这很像他的人生，被一场车祸毁掉了一半，不完美，却美丽依然。每一颗项链坠都是无法复制的当下，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孤品。

“车祸的记忆虽然可怕，我死了一次，但那天也我的重生之日。”

此时此刻，就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