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里人徐老幺:一个民间向导的「山峰教育」

abs (1) 2025-04-25 02:02:02

徐老幺是第一个爬上双桥沟“山尖尖”的本地人。

“这家伙仿佛就是为了岩石而生的。”跟他一起登过山的人都领教过他惊人的攀登天赋和能力。李红学、严冬冬、柳志雄,这些中国自由攀登史上的传奇,与他并肩攀过峰、摔过绳。

经历与他们的生死离别,成了他半生风雪里的断章。

如今,年过半百的徐老幺已经不怎么登山了,他把登山公司交给了子女打理,搬到了200公里外的成都居住。

尽管如此,他却说更习惯做一个“山里人”。

6岁起,他就在山里放牛、挖虫草,那些嶙峋的岩壁仿佛认得他的掌纹。可山外的世界却像雾里的斯古拉神峰,始终隔着一层。

撰文|方舟

编辑|燕可至

设计|Manny

图片来源|(除特殊标注外)受访者提供

· 本文为「户外探险OUTDOOR」原创内容 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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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棚里的童年

徐老幺本名徐贵华,在家里7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,因为是家中最小的男孩,从小被唤作老幺。

徐家是双桥沟里再普通不过的牧民家庭——父母起早贪黑地操持着家里的牛羊和地里的庄稼,可生活依然拮据。

6岁那年,徐老幺被父亲带上了海拔4000米的牛棚,负责照看山上的20头牦牛。简单安顿好后,父亲下山,每隔两三天送来一次食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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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 双桥沟山民放牛时住的棚屋

山上第一夜,呼啸的风声把徐老幺吓坏了,“就像是有千万只山鬼在挠门一样,怕啊!”徐老幺缩成团,往火塘里添牛粪,直到晨曦染红冰川才敢合眼。

那些年,每当山风穿透门缝,他便用后背抵着吱呀作响的木门,听着雪粒砸在屋顶的噼啪声入眠。

到了该上学的年纪,上学第一天,他被安排先帮姐姐放羊,然后再去学校上课。等他放完羊,教室里已经开课,他趴在门边怕被老师骂不敢进去,老师朝门外瞟了一眼,他吓得撒腿就跑。

家里始终是离不开他,需要他帮着做事,父母满心无奈,说等以后日子好过了,再送他去读书。徐老幺点了点头,便再也没去过学校。

放牛、挖虫草、采药,徐老幺样样都干得得心应手。

他仿佛天生就有着翻山越岭的能力。采药人不敢碰的陡坡,他徒手抠着岩缝就往上蹭。

采药季一到,徐老幺就揣着麻袋漫山转悠。他对采药的规矩门儿清:“面子光生的药不值钱!长在阴坡石缝里的,苦得咧嘴,但药贩子抢着收。”卖虫草的钱大部分都上交给母亲补贴家用,但他留了个心眼,攒了些“碎票子”。12岁那年,他用挖虫草攒的零钱换了一台收音机。“电池很金贵,只在挖到拇指粗的虫草时才舍得拧开,北京的、台湾的……调子比山风还利索。”他对着远处的冰川哼起《北京的金山上》,牦牛被惊得直甩尾巴。

雪山下的生活就像被冰封住的河流,单调而静止。6岁被送上山,到16岁下山,10年里,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:朝出暮归,赶着牦牛在陡峭的山路上迁徙,牛犊出生、老牛离世,可无论岁月如何更迭,牦牛的数量始终维持在20头。

牛群散落在四千七八的垭口上,埋头吃草。徐老幺常盯着云层后的雪峰发愣:“要是能爬到山尖尖的地方,是不是就能看到成都,看到北京啦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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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次攀到高处,徐老幺心里便冒出这个念头。

1994年,徐老幺20岁。他第一次在沟口遇到了山外来的游客——穿冲锋衣的男人递来一块巧克力,包装纸亮得晃眼。“他问我尖山子能不能爬,我说‘岩鹰都歇脚的地界,人咋上?’”游客大笑,又塞给他一包饼干。

那晚,徐老幺攥着饼干睡不着。“包装纸上印着的高楼,好像比双桥沟所有雪峰摞起来还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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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外来客

成家后的徐老幺,肩上的担子更重了。为了维持家庭生计,他不仅继续放牧,还在虫草季拼命地挖掘虫草。然而,方圆五里的草甸像被篦子梳过一样。“往年能挖三十根虫草的地界,刨半天才见着两根细须,听说挖虫草赚钱,山道上挤满外地人。”看着逐渐减少的收入,徐老幺心里满是焦虑。

涌入四姑娘山的除了挖虫草的外地人,还有从五湖四海赶来的游客。徐老幺瞅准机会,买了一辆摩托车,从日隆镇批发镀银手镯、项链等藏饰,转手卖给景区游客。

“来自山神的祝福!”他冲着往来游客眨眼,一枚银手镯进货价不到10块,他卖100元,一串“天珠”成本20元,他敢卖300。“卖得越贵,游客就以为是真的,要的人越多。卖得便宜反而没人要。”他赚得盆满钵满,甚至远超之前卖虫草所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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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着渐长的收入,徐老幺内心却泛起波澜。静夜四临,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,不停叩问自己:“这钱,赚得妥当吗?”夜复一夜的煎熬,他终于下定决心,出掉手头最后一批货便金盆洗手,从此远离这种让他良心不安的营生。

王冰就在这时闯进徐老幺的生活。这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登山客,扛着比人还高的装备包,在村民的介绍下找到了他。“老幺,敢不敢跟我去把‘山尖尖’捅个窟窿?”王冰指着牛心山的方向峰对他说。徐老幺搓着满是冻疮的手,嘿嘿一笑:“岩羊能上的地方,我就能上。”

徐老幺骑着刚买的摩托车,载着王冰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。不一会儿,他们来到了牛心山脚下。两人站在山脚仰望。

王冰从登山包里掏出一堆闪着冷光的金属环扣,它们相互碰撞,发出清脆的叮当声,活像走村串寨的货郎担。徐老幺注意到一捆橙色的尼龙绳:“这扁带比牦牛绳还细。”

“虽细却结实,是专为攀岩设计的。”王冰边说边给徐老幺系上安全带,打上八字结,挂上主锁。

徐老幺的第一次攀岩就是先锋攀。凭借着对山体的熟悉和与生俱来的攀岩能力,徐老幺很快就爬了几十米高。然而,当他抬头一看,发现上面还有好长的距离,再低头一看,发现自己已经悬在半空中,顿时腿脚发抖,上也上不去,下也下不来。

在王冰的指导下,徐老幺一点一点按原路线倒着往下爬,蹭着岩壁慢慢下撤来,他瘫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。“等我到了地面,裤子都被磨了几个大窟窿,被吓得够呛。”徐老幺回忆道。

休息片刻后,王冰在山脚下教徐老幺使用技术装备、建保护站。他边示范边讲解,徐老幺盯着那些复杂的装备,既好奇又犯难。王冰说:“这锁、扁带看着不起眼,可都是保命的宝贝。”徐老幺接过装备,手指触碰冰冷的金属,跟着王冰笨拙地打结、挂锁。

简单教学后,王冰爬上岩壁,徐老幺在下方模仿,一边攀爬一边小心翼翼地操作装备,两人交替保护,稳步上升,最终完成了这座山峰的首登。

回到双桥沟,王冰对徐老幺的攀登天赋赞叹不已,两人相谈甚欢。王冰还送了徐老幺一些装备,并鼓励他说:“这里的山峰有着得天独厚的攀登资源,你应该好好利用,说不定能借此发家致富呢。”

徐老幺把王冰的话记在心里,平时放牧时他开始观察岩壁走势,只要一有空就练习绳结技法,成了四姑娘山第一个学会攀登技术操作的本地人。等技艺逐渐熟练后,徐老幺还尝试攀登了附近的一些未登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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找徐老幺登山的人越来越多。卖手镯的暴利让他心有不安,倒是带人登山挣的向导费,摸着像晒透的青稞般踏实,徐老幺逐渐把登山当作主业。

后来,女儿幺妹和儿子小幺陆续降生,原来的老房子显得逼仄,徐老幺和妻子幺嫂就用附近山上的木材,在双桥沟人参果坪建起了一座木板房——除了他们自己住的几间屋子,徐老幺用门板拼成通铺,铺上牦牛毛毯隔出男女间,用来招待前来登山的客人,从住宿、餐饮到登山向导服务一应俱全。“起个啥名好呢”徐老幺正为此苦闷,有山友建议:“不如叫‘老幺一家’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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攀登与告别

那几年,“老幺一家”十分热闹,火塘边就没断过人气。白日里,穿冰爪背绳索的顶尖好手往山里钻;夜里,大家围坐聊天跳舞,欢声笑语不断。李红学是这群人里最打眼的,高个头配着明星脸,却没有半点架子。

“他每年入冬必来攀冰,扛着冰镐进门总不忘给我们捎新鲜玩意。头回见面那年我才及他腰高,他变魔术似的掏出个MP3,我和妹妹攥着这稀罕物满院子疯跑。”小幺回忆道。

“老幺一家”客栈让徐老幺与登山者的联系更加紧密起来。常年接待登山客的徐老幺,与频繁带人进山的李红学逐渐成为挚友。这个总穿着冲锋衣的年轻人吃住在客栈,每次来都会给小幺、幺妹带礼物,把新买的装备摊在木地板教他们认识。

2008年冬,李红学在成都街头的一家户外店偶然结识了周鹏、严冬冬,彼时他们还是略显青涩的攀登新手,新成立的“自由之魂”组合尚不足一年。李红学热情邀请他们一同攀登幺妹峰南壁,3日后,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在幺妹峰南壁与四姑娘山资深向导徐老幺汇合。

徐老幺至今记得幺妹峰南壁呈现的诡谲面容。

远看如刀劈斧削的绝壁,抵近观察时竟化作70度的冰岩混合坡,冰晶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钻石般冷光。“别被假象骗了。”李红学用冰镐敲击岩壁,作为队伍里唯一有幺妹峰攀登经验的人,他总能在冰川裂隙间找到最微妙的落脚点。

当周鹏背着装备冲在前面开路时,徐老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呼吸节奏逐渐紊乱。营地飘起细雪那夜,帐篷外呼啸的风声盖不住周鹏压抑的咳嗽,李红学给周鹏服用地塞米松后,随即下撤至日隆镇。

这次攀登虽然未能成功登顶,但却让徐老幺对这几个年轻人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——李红学作为经验最丰富的攀登者身先士卒,每次遇到难点都会率先尝试为团队开辟道路;周鹏虽然年轻,但在领攀修路时却沉着冷静,每一步都走得稳健而有力;严冬冬则在团队协作中表现出色,总能在关键时刻提供有力支持。“觉得他们几个很靠谱,关键时候信得过。”此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迅速升温,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

命运的转折总在寻常时刻降临。2009年5月,在一次合作攀登之后,李红学对徐老幺说,他过两天要带客户去爬一座高难度的岩石型山峰,婆缪峰。6月的一个晚上,徐老幺正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突然,他的手机响了,电话那头说李红学在山上出事了。

李红学在婆缪峰失事后,搜救队在迷雾中寻找了3次无果而返,每到夜里,徐老幺在营地抓起白酒猛灌,试图缓解内心的煎熬。搜救到了第四天,山里起了大雾,又下起雨,为保证搜救队自身的安全,众人决定放弃搜救,就地找些石头,把李红学曾经用过的装备堆在一起,垒成一个衣冠冢。

直到李红学的追思会结束,徐老幺在第四次搜救行动、距离李红学坠落点下方发现了散落在岩缝的水壶、攀岩鞋等遗物。尤其是那只熟悉的攀岩鞋,徐老幺的心猛地揪起,“红学,你在这里啊!”他失声喊道,脑海里闪过李红学在山间灵动穿梭的模样,可眼前它孤零零地躺在岩缝里,沾满了碎冰和泥土。

最终,他们还是没能找到李红学。很长一段时间,徐老幺总在经过婆缪峰时短暂失神,那些年并肩攀登的画面常闪回徐老幺脑海。他总会绕道李红学的衣冠冢,用冰镐刮去覆盖遗物的新雪,陷入长久的沉思。 曾几何时,这个驰骋山间的嘉绒硬汉变得感性起来,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往事,泪水悄然滑落。

此后,严冬冬、柳志雄等攀登者失事的噩耗接踵而至,徐老幺因攀登结识了他们,又因攀登与他们告别。这也让他对攀登的感情愈发复杂——这项运动曾让他相识挚友、改变命运,如今却也成了他心中承载离别之痛的羁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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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的印记

时间悄然流逝,转眼间已是数年。徐老幺陆续参与了数十次高山搜救行动,也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。然而,“老幺一家”客栈的温暖氛围依旧未变。

客栈的氛围让一个客人想起了电影《龙门客栈》里的场景:“在这里能遇到各种厉害的攀登者,有次我们去攀冰,刚好和周鹏坐一辆面包车,那种感觉就像追星成功一样。后来我还在客栈遇见了李宗利。”

他叫小胖,是某高校户外社团成员。在小胖的记忆里,“老幺一家”客栈是四姑娘山脚下最温暖的落脚点。“遇到困难时,幺哥总是冒着风险,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,尽量满足我们登顶的心愿。他还特别理解大学生的经济状况,会在安全范围内帮我们考虑成本。”

2014、2015年的时候,小胖每年冬天都去徐老幺家攀冰,有时候队伍走了,他还会多住几天。徐老幺的儿子小幺和他年龄差不多,两人经常住一个房间,关系特别铁。

小幺在“老幺一家”客栈的氛围里长大,耳濡目染,对攀登充满热情。在李红学、周鹏、柳志雄等顶尖攀登者的指导下,他的技术突飞猛进。然而,小幺并不满足,他渴望挑战更高难度的山峰,比如幺妹峰。这让爬了一辈子山的徐老幺忧心忡忡,他深知山峰的无情与危险。“帮我劝一下小幺,让他别做这些危险的事。”徐老幺常对小胖说。

“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。”这是徐老幺那段时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。自从他明确拒绝小幺攀登幺妹峰的想法后,父子关系变得微妙,争吵也多了起来——小幺满肚子委屈,他不明白,一向和蔼的父亲为何在这事上如此坚决。他只能按父亲的意愿行事,日复一日地带客人上山,只是在带队间隙,面对那些直插云端的绝壁,长久驻足观望。

直到小幺成家,去年年底有了自己的孩子,他开始理解父亲的苦衷。看着襁褓中的孩子,他仿佛看到了父亲当年的担忧。他对妻子说:“咱孩子以后就让她好好学习,以后找份安稳的工作,可别像咱这么辛苦。”这番话,像极了当年父亲对他的期望。

在徐老幺的带领下,四姑娘山地区的商业登山越做越红火。他注册了公司,业务从双桥沟附近扩展到雀儿山、金银山,甚至新疆的慕士塔格峰。近些年,他逐渐把登山公司的事务交给子女,把老房子租给朋友老杨做民宿,在成都为子女买了房,举家搬到成都生活。

尽管如此,每隔两三个月,或者当村里有红白喜事,他总是乐此不疲地从成都开车两三百公里赶来。不过,曾经热闹的“老幺一家”已被老杨改造成现代、极简风格的民宿。老杨打趣说:“可能因为许久没回来,也可能是因为上了年纪,有时候老幺回到双桥沟,甚至有些时候还会有高原反应。”

刚到成都,徐老幺很不适应电梯楼的生活,不知如何打发时间。一次,他和小区邻居闲聊时受到启发,买了一辆三轮车,在小区门口卖双桥沟的特产。腊肉、虫草、羊肚菌、小金苹果……三轮车每次都装得满满当当。他因此和小区许多人熟络起来,建立了自己的社交圈。“每次回沟里就带些山货回来,因为东西又好又便宜,回头客很多。其实挣钱倒是次要,主要是交朋友,找点乐子。”徐老幺说。

采访中,年过半百的徐老幺多次表示,无论在哪生活,他始终是一个“山里人”,身上依旧留存着山里的生活习惯和行事风格。“老话说靠山吃山,我从小在山里长大,是登山改变了我的命运,如果没有登山,我现在可能还在沟里翻虫草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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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徐老幺接受《户外探险》专访 图源/《户外探险》

每每说起双桥沟的人和事,徐老幺摩挲着粗陶碗沿的手会忽然停住,虎口处纵横的冻疮疤痕,像是故乡留给他的特殊胎记。

“好多年不再登山了,不谈这些了。”他陷入片刻沉默,仿佛回到了那个熟悉的世界。窗外,群峰的雪线在暮色中泛着微光。

THE END